我们为何只能批量生产「小镇做题家」? | 循迹晓讲

循迹 · 用文化给生活另一种可能

撰稿：三喵先生

策划：三喵先生

责编：马戏团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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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这些天，“做题家”这个词又忽然火了起来。说起来，“做题家”这个概念并不是最近才有的，它最早的缘起，是因为豆瓣上一个小组的自嘲，不过这样的自嘲背后裹挟的巨大情绪，使得这样的词一次一次被送上网络热搜。

◇ 实际上能成为“小镇做题家”的人还是少之又少，更多的人是“小镇错题家”

而在网络舆论中，对这个概念的态度也特别两极分化，有人觉得做题家就是loser，他们的人生就该被嘲笑，甚至连古代的书生都不如，还有的人觉得，”做题家“再怎么着都是拼搏出来的，对于一个这么努力的人，别人实在是没有权利嘲笑，更进一步说，如果“底层连通过做题获得阶级跃升”的机会都没有了，那么像什么黄王，大西王大概也就快出来了——反正，争来争去，声音最大的大约也就是这些。

本来，我自己是一名如假包换的纯学渣，上学的时候并不以刷题应试见长，每次看到学霸们或奋笔疾书，或眉飞色舞，我不但没有惭愧，反而无所谓，大约这就是所谓的“朽木不可雕也”，于是我自己对做题家并没有太多好说的，一如我作为一名足球爱好者并不会马赛回旋或者蚌埠回旋，并不能指导马奎尔踢球，遑论梅西呢。

不过，前些天跟小伙伴们聊天，同事说这个话题挺值得写点啥的，并且开玩笑地说，“循迹已经钦定了，就由你来写做题家的话题”。——当时我就念了两句诗，叫做“太宗皇帝真长策，赚得英雄尽白头”，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。

◇ 做题家是一种心态

当然啦，玩笑归玩笑，包括我在内，很多人也都是通过做题考试一步步走过来的嘛，而且的确，考试是一种比较公平的进身之阶，人嘛，想让自己生活过得好一点，并为之努力，一点问题都没有。而且学生嘛，职责就是掌握知识，并且考好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，这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，想想这些年的高考题目越来越一言难尽，所以我甚至觉得，谁要是嘲笑这些孩子，真的，还TMD是人么。

不过，孩子总要长大，人生也终究要来到“不去刷题，却要比刷题更难熬”的时光。在这个时候，很多学校里的“优秀习惯”可能就不适用了。

在这种情况下讨论“做题家”的问题，才是有意义的。所以说子曰“必也先正名乎”，写到这里，给“做题家”一个定义非常必要，而且这个定义至少让绝大多数人都得能接受。

离开学校之后，“做题家”本质上是一种心态。这种心态的驱使下，人会在潜意识中追求一个官方给的唯一的答案，即使这个答案不合理，也得接受（想想语文阅读理解所谓的“揣摩出题者意图”，死鱼眼睛放光芒吧，懂的都懂）——这个定义大约还是靠谱的。

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定义，那么做题家心态的一个自然结果是“可以不择手段地去追求一个确定的结果”。这样的心态在离开学校之后会造成莫大的悲剧，因为结果并不是那么可控。

◇ 叶大人“做题家”的心态让他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而不自知，最终客死异乡

举个例子，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清朝的广州巡抚叶名琛。绰号叫“不战不和，不死不走，不降不守”，而这个“六不巡抚”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。

当英法联军逼近广州城的时候，叶名琛其实想要的是一个唯一确定的答案，那就是怎么做能够让朝廷满意，自己不获罪。当然，站在现在我们知道，这个问题，或者说这个题吧，对他来说可谓是严重超纲了。他找不到任何的标准答案，守不住，而且他也没有军事素养。然后英法联军进城了，他作为广州城的巡抚应该怎么对待英法联军，不知道。甚至连自己跟英法谈判的权力都没有，也没想过去争取。然后英国人把他给捉住了，叶名琛随身带了几袋米，吃完之后就绝食而死了，用这种方式表示，我还是忠于大清国的。

每次看到他这个人，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，说刻薄一点，这就是很典型的清朝做题家的悲剧，叶名琛过去在官场里，所有的一切。都有标准答案，就算他自己不知道，那也有幕僚师爷，也肯定能够穷尽一切手段，帮他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，得到他想要的标准答案，而这个标准答案有《一剪梅》词为证——

“仕途钻刺要精工，京信常通，炭敬常丰。莫谈时事逞英雄，一味圆融，一味谦恭。大臣经济在从容，莫显奇功，莫说精忠，万般人事要朦胧，驳也无庸，议也无庸。八方无事岁岁丰，国运方隆，官运方通，大家襄赞要和衷，好也弥缝，歹也弥缝。无灾无难到三公，妻受荣封，子荫郎中，流芳后世更无穷，不谥文忠，便谥文恭。”

◇ 洋鬼子活捉了叶大人

本来叶名琛也是这样努力的，可是标准答案没了，跟他打交道的不是同僚而是洋人，甚至皇帝自己都跑到热河去了，他能怎么办？他不知道了。于是就崩溃了，完蛋了，成就了“不战不和不走，不死不降不守”的尴尬局面——叶名琛是殉国的烈士么，大约不算，或许，只好说他是做题家了吧。

当然啦，做题家心态的核心，自然是“揣摩上意”，明朝的奸相严嵩大约是个中高手。嘉靖皇帝经常会写一些语焉不详的话给严嵩看，比如这么一句——“汝齿与德孰长？”“齿”是年龄的意思，这话看上去是在问“你的年龄跟你的德性哪个更高明呢？那再推断一下，你那么大一把年纪，怎么德性那么卑劣呢？果真如此的话，那可真的要失去圣眷了。

不过，刚才这些都是我猜的意思，真正的标准答案在出题人嘉靖皇帝这里。对严嵩来说幸运的是，就算他自己”揣摩出题人意图“的能力不行，但他好歹有个好儿子独眼龙严世蕃，这位简直是幕后做题家，严世蕃说，这话的意思是“你的年龄跟吏部尚书欧阳德比起来哪个大？”非常无聊的一句话，别过度解读了。就这样，严嵩涉险过关。

◇ 电视剧《大明王朝1566》严嵩父子形象

当然，做题家严嵩一家子把国家搞成什么样，大家也都看到了，不过不要紧，他会揣摩上意，会不择手段。嘉靖皇帝的需求，严嵩都想办法满足。嘉靖炼丹，严嵩就当小白鼠，亲自尝试，结果当然是”痛下淤血两碗“。嘉靖一看，当然是龙颜大悦了。

从某种意义上讲，出题者需要严嵩这样顶级的做题家去帮衬，不然就多少显得有些寂寥了——当然，在这个关系中，二者绝不平等，在这样的养蛊游戏中，迟早会有更强大的做题家脱颖而出，比如后来，更善于揣摩上意的徐阶把严嵩打到，本质上也就是做题家的路子。

所谓的”做题家心态“，大抵如是。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和学校类似的组织，这些组织的特点概括来说就四个字，利出一孔。一切的价值和利益取决于上头的一句话，一个念头，为了获得这样的东西，做题家当然可以不择手段，投机取巧（三长一短选最短，不去阅读就做选择题），甚至作弊，找人替考，这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，甚至有不少人会觉得这是完全正当的——想想新东方style吧，这就是做题家心态。

◇ 做题家心态的反义词——企业家心态

许多名词都有反义词，“做题家”应该也不会特殊。它的反义词是什么呢，总不至于是学渣，想来想去，只有一个词合适，那就是”企业家“。

说起来大家对“企业”和“企业家”有非常严重的误解，觉得这不是老板嘛。卖水果的卖鱼的，也都叫企业家。如此一来，生意人等于老板等于企业家，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，美国海军历史上两艘航母都叫“企业”，一架航天飞机也是这名字，你总不能说当年打遍太平洋无敌手的Big E是拿小商小贩命名的吧。

◇ 1964年7月31日，企业号、长堤号及班布里奇号三艘核动力军舰正进行环球航行，以宣示美国海上力量，在企业号甲板上摆出了著名的质子方程，另外， 美国福特级核动力航空母舰的三号舰也将被命名为“企业”号

实际上，英语中的enterprise把它翻译成企业是一个莫大的误会。本质上讲，这个词其实意味着进取精神。具体点说，用确定的规则和手段，去拥抱不确定的结果。

在一个正常的市场竞争里面，竞争者要遵循法律法规，生产出更好的产品，提供更好的服务，获得消费者的这些青睐。但即使如此，商品和服务消费者也未必会买账，这其实就是不确定的后果。

所以，小商小贩，甚至动不动就搞团建让员工歌功颂德的老板如过江之鲫，但能配得上称为企业家的，少之又少。而这种企业家精神（马斯克就是个典型），既然是用确定的方式方法去拥抱不确定的后果，那么刚好就跟”用不确定的方法得到确定的后果”之做题家精神，构成严格的反义词。

◇ 从海洋到太空，都能找到“企业”号，图为著名美剧《星际迷航》（Star Trek）中的企业号星舰

◇ 1977年2月18日企业号航天飞机首次飞行试验，最初，这架航天飞机被命名为“宪法号”，用以纪念美国建国200周年，但后来改名为电视剧《星际迷航》中的—企业号星舰（USS Enterprise NCC-1701）。

既然如此，“企业家精神”的范畴就不局限在商人当中，很多的科学家也是具有企业家精神，比如爱因斯坦和普朗克，也是用现成的数学物理工具，去挑战一个既有的理论，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——当然在科学领域，新的发现挑战旧的理论，这事儿层出不穷，有所谓“企业家精神”的科学家，也绝不止爱因斯坦普朗克两位。每一个敢于拥抱不确定，并且遵守既定规则的人，本质上都是有“企业家精神”的。

◇ “做题家”和“企业家”的不同土壤

中国有句古话，叫做“橘生淮南则为橘，橘生淮北则为炽”,换句话说，一个人的命运，不但要靠自我的奋斗，也要考虑历史的行程，更重要的是所处的环境。

什么样的环境培养做题家？一言以蔽之，那就是利出一孔，既然在别的地方获得不了任何好处。一切都是上面的赏赐，这种时候不变成做题家是不可能的。

这种做题家精神可以用各种样的方式呈现，比如找老师划重点套考题，也可以是武则天时代的酷吏，变着法的折磨人，获取上头的欢心，本质上讲，这都是做题家，都是在一个利出一孔的结构里，为了获取上头的一点点垂青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为罢了。

做题家的反义词是企业家。诞生企业家的土壤，必然不能是利出一孔，而且还得有别的条件，首先，规矩是确定的，也就是说，这个社会有一个大家公认的common sense，这个词翻译成常识不如翻译成共识，这种共识不是强力，是靠自然法则维护的。第二，企业家追求不确定，就算失败了，也能获得体面的生活，不至于“踏错一步就死无葬身之地”。满足这两点的社会，企业家的比率自然会高很多。

既然如此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，诸君心里有数，我也不多说。在这种情况下，那些歌颂做题家的，大约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房间里的大象，而那些讽刺做题家的，我只想对他们说一句——豺狼当道，安问狐狸。

末了有两句话挺有意思，放在这里，一句话来自美国国父亚当斯——“我必须研究政治和军事，这样我的后代才能研究数学和科学，他们的后代才可以研究艺术”，这句话可以用来描述大环境，此时解读如下——要是大的环境很糟糕，个人的努力说什么都是徒劳的，不管研究什么，都一定会歪。

还有一句话更是针对个人的，那是卡尔维诺在《看不见的城市》结尾写的话——“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，即使出现了，那也是我们身在其中的，是我们亲自参与创造而成的。有两种避免地狱的办法。第一种很容易，成为地狱的一部分，直到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第二种困难得多。在地狱里发现非地狱的人或物，让它们持续存在，赋予它们空间。”

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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